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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克希談翻譯:譯者,你要愛你的寂寞
發(fā)起人:translation521  回復(fù)數(shù):2  瀏覽數(shù):10401  最后更新:2023/3/1 0:32:22 by kericnnoe196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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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/6/23 15:17:08
translation521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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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克希談翻譯:譯者,你要愛你的寂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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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

]

翻譯,寂寞而清苦;但是,能把職業(yè)當(dāng)作事業(yè),能使技術(shù)成為藝術(shù),能在工作中找到樂趣,能從苦中嘗到甜的滋味,又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種幸福呢?







主講人:

周克希(翻譯家)




主題:

我心目中的翻譯——《周克希譯文選》新書見面會




時間:

2015



6



13






主辦:

華東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

南京先鋒書店







        73

歲的周克希是半路出家的著名翻譯家,

50

歲之前是華東師范大學(xué)數(shù)學(xué)系教授。從《基督山伯爵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小王子》到普魯斯特的《追尋逝去的時光》,周克希精于法語名著的翻譯。近日,在周克希的新書發(fā)布會上,他與讀者分享了自己三十余年寂寞并快樂的翻譯之路。談到翻譯《追尋逝去的時光》時,周克希說,普魯斯特的文字令他有“高山仰止”之感,但在翻譯時必須努力和他“平起平坐”。







翻譯家周克希。陳村 圖




以下是主辦方授權(quán)澎湃新聞(

www.thepaper.cn

)發(fā)表的周克希部分發(fā)言內(nèi)容:



翻譯首先靠感覺




三十多年前,我起意從數(shù)學(xué)改行,做文學(xué)翻譯工作。一次去王道乾先生家(回想起來,印象中似乎客廳有些幽暗,王先生臉容有些憂郁,聲音徐緩而略帶沙?。?,請教“在文學(xué)上如何學(xué)習(xí)”,他沉吟片刻,答道:“文學(xué)不是靠學(xué)習(xí)學(xué)到的,而是要去感受的?!边@句話我始終記在心間,幾乎成了我的座右銘。日后我被同行半開玩笑地稱為“感覺派”(以區(qū)別于學(xué)院派等等),也許正是因為我從譯以來,一直服膺“翻譯要靠感覺”的緣故。




翻譯的標(biāo)準(zhǔn),或者說目標(biāo),我們最熟悉的是嚴(yán)復(fù)說的“信達(dá)雅”。此外還有“等值翻譯”(奈達(dá)。信息在意義、文體兩方面應(yīng)等值)、“化境”(錢鍾書)等說法。這些說法,我覺得都有道理,而在翻譯實踐中,我念念不忘、孜孜以求的,是盡力找到文字背后的感覺(作者寫作時的感覺),并盡力把這種感覺傳達(dá)給讀者。我想,真能這么做到,信達(dá)雅等等恐怕也就“雖不中亦不遠(yuǎn)矣”。其實,這個意思,傅雷先生當(dāng)初就說過,他的說法是:假定作者是中國人,想想他會怎樣說、怎樣寫。那樣說、那樣寫了,就是好翻譯。




做個譯者,門檻并不高。但從氣質(zhì)上說,善感、耐靜的人,也許更適合當(dāng)譯者。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覺,余光中在文章中提到,臺灣聲樂家席慕德請計程車司機(jī)調(diào)低音量,司機(jī)問:“你不喜歡音樂嗎?”席只能回答:“是啊,我不喜歡音樂?!眱扇藢Α耙魳贰钡母杏X可以如此不同。不同的境遇也會造成不同的感覺?;恼Q派劇作《等待戈多》在北京首演時,惡評如潮。后來去一所監(jiān)獄演出,所有的犯人看了都哭了。導(dǎo)演邵澤輝說:“這是當(dāng)時真正能體會這部荒誕劇的觀眾?!币话愣?,感覺意味著身心的投入,意味著遠(yuǎn)離觥籌交錯的熱鬧場所——這也就是耐靜。




凡·高說: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(tuán)火,路過的人只看到煙。透過煙看到心中的火,把它留在畫上,就成了畫家。透過煙看到火,把它留在文字中,就成了作家或翻譯家。而透過煙看到火,首先靠的是——感覺。




翻譯需要身體力行




翻譯,首先是一種實踐,需要身體力行。為了譯得更好些,做一些研究是必要的(了解作者及其作品的背景,了解他寫作的時代,了解他的語言風(fēng)格和寫作習(xí)慣,等等),但是就譯者而言,研究的落腳點是翻譯的實踐。對他來說,實踐,或者說力行,比“研究”更重要。葉圣陶先生在回憶弘一法師的文章中提到,有一次,席間一起吃飯,有個搞哲學(xué)的朋友想請弘一法師談?wù)勅松囊饬x,弘一法師非常虔敬地回答,慚愧,沒有研究,不能說什么。葉先生寫道:“學(xué)佛的人怎么會說對于人生問題沒有研究呢。他是有研究而不肯說么?但看他那殷勤真摯的神情,就覺得那樣想是罪過。他的確沒有研究。研究云者,是自己站在這東西的外面,而去爬剔、分析、檢察這東西的意思。像弘一法師,他一心持律,一心念佛,再沒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,哪里能有研究呢?”




弘一法師是我景仰的前輩。葉先生說他一心持律,一心念佛,這“一心”二字,說出了力行的真諦。一個人,一生中能真正做好一件事,其實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了。想想那些熱愛自己工作的手藝人吧,他們每天做工,終其一生把一件事做到最好(即便是制作一種工藝品,甚至只是下一碗面,做一個壽司)。老舍先生說他自己“有得寫,沒得寫,每天寫五百字”,這不就是力行嗎?




譯者和他的譯作的關(guān)系,有點像船長和他的船的關(guān)系,那是一種同命運、共存亡的關(guān)系?!秳游镛r(nóng)場》的作者、英國作家奧威爾在為烏克蘭文版寫的序言中說得好:“我不想對這部作品發(fā)表意見,如果它不能自己說明問題,那它就是失敗之作?!弊髡呷绱?,譯者同樣如此。譯者,要用翻譯的作品說話。




自信與存疑是翻譯中的一對矛盾




自信與存疑,是翻譯過程中的一對矛盾。




譯者沒有自信,他在翻譯時往往是畏畏縮縮的,他的譯作往往是蒼白無力的??陀^地說,作者往往高過譯者,甚至高出很多。比如說普魯斯特,他的思想的深度,他駕馭文字的能力,都令我有“高山仰止”之感。但在翻譯時,我必須努力去和他“平起平坐”,這樣才能對話,才能擦出心靈的火花。有這樣的心態(tài),感覺云云才有可能。




自信,還意味著不要輕信、迷信,不要妄自菲薄。人們常說當(dāng)年翻譯如何如何好,看看傅雷的信,就可以知道,眾多譯家在那時是被他說得一無是處的。傅雷在寫給宋淇的信中寫道:“昨日收到董秋斯從英譯本(摩德本)譯的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,譯序大吹一陣(小家子氣?。瑑?nèi)容一塌糊涂,幾乎每行都別扭。董對煦良常常批評羅稷南、蔣天佐,而他自己的東西亦是一丘之貉。想不到中國翻譯成績還比不上創(chuàng)作!大概弄翻譯的,十分之九根本在氣質(zhì)上是不能弄文藝的?!秉S金時代,看來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。我們應(yīng)該有些底氣,有些自信,因為時代畢竟在前進(jìn)。




自信,在更多的情況下來自長期的跌打滾爬,當(dāng)你打過幾場“硬仗”,終于“殺開一條血路”之時,你的感覺會化成一種自信。但是,正因為你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,你一定會感到自己的不足,一定會在內(nèi)心有一份謙卑,一定會在翻譯時如履薄冰、時時存疑。舉個手頭的例子。前一陣重讀福爾摩斯探案中的《波西米亞丑聞》,心里就升起過幾團(tuán)疑云。華生婚后去貝克街看望福爾摩斯?!八膽B(tài)度不很熱情,這種情況是少見的,……”這句譯文看著就讓人生疑,難道在譯者心目中,福爾摩斯竟然經(jīng)常是很熱情的?原文是

His manner was noteffusive. It seldom was; ...

問題顯然就在對后半句的理解上。在我想來,它的字面意思就是“他的態(tài)度向來是難得熱情的”,也就是說,在福爾摩斯身上,熱情這種態(tài)度一向是很罕見的。于是后半句也就順理成章了:“不過我覺得,見到我他還是高興的”。不熱情,但心里是高興的,這才像福爾摩斯。接下去的譯文,幾乎有點吊詭的意味:福爾摩斯“把他的雪茄煙盒扔了過來,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”。酒精瓶?小型煤氣爐?實在費解得很。一查原文,是

a spirit case and agasogene

。簡單地說,就是放威士忌的酒架和蘇打水瓶,福爾摩斯的意思是說,要喝兌蘇打水的威士忌的話,請自便。這樣的場景,發(fā)生在倫敦的貝克街,發(fā)生在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,就比較合乎情理了。




為釋疑,要“不惜工本”。弄明白一個詞的含義,看懂一個句子的意思,寫一條注釋,都可能要踟躕良久,遍查各書。翻譯的過程,有時是個“破解”的過程。破解的結(jié)果,看似當(dāng)然,但當(dāng)時往往很茫然。同時面對好幾個問題,容易亂了方寸。




總之,自信方能前行,存疑才有腳力。








《周克希譯文選》立體圖






翻譯的文采源于對原文的透徹理解




翻譯的文采首先來自對原文透徹的理解,來自感覺的到位。自己沒弄明白、沒有感覺的東西,是不可能讓讀者感覺到的。理解透徹了,感覺到位了,才有可能找到好的譯文,才能有文采。




文采,并不等于清詞麗句。文字準(zhǔn)確而傳神,就有了文采。好的文字,不是張揚的、故作昂揚的,不應(yīng)是“灑狗血”,也不應(yīng)是過于用力的。好的文字有感覺作為后盾,有其內(nèi)在的張力(“黏性”)。即便李白這樣的大詩人,也難免有灑狗血的時候。汪曾祺在一篇文章中說:“(與杜甫的“岱宗夫如何,齊魯青未了”)相比之下,李白的‘天門一長嘯,萬里清風(fēng)來’,就有點灑狗血,李白寫了很多好詩,很有氣勢,但有時底氣不足,便只好灑狗血,裝瘋。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?!奔幢闶侵茏魅诉@樣的散文大家,也難免有著力太過的地方。他有一段寫廢名的話很有名:“(廢名的文字)好像是一道流水……凡有什么汊港彎曲,總得灌注瀠洄一番,有什么巖石水草,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,再往前走去?!钡€是汪曾祺,很中肯地指出:“周作人的序言有幾句寫得比較吃力,不像他的別的文章隨便自然,‘灌注瀠洄’、‘披拂撫弄’,都有點著力太過?!?br />



回到翻譯上來。譯文要求準(zhǔn)確、傳神,落腳點還是感覺。舉例來說,《追尋逝去的時光》第一卷末尾處有一段描寫布洛涅樹林景色的文字。其中有一句我譯成:“風(fēng)吹皺大湖的水面漾起漣漪,它這就有了湖的風(fēng)致;大鳥振翅掠過樹林,它這就有了樹林的況味;……”(異體字的“大湖”是布洛涅樹林中一個湖的名稱,“樹林”則指布洛涅樹林)。原文是

le vent ridait le GrandLac de petites vaguelettes, comme un lac ; de gros oiseaux parcouraientrapidement le Bois, comme un bois, ...

“有了……的風(fēng)致”、“有了……的況味”從字面上看是原文所沒有的,但從意蘊(yùn)上看確確實實又是有的。




但找準(zhǔn)感覺并不一定是“做加法”?!肚槿恕芬婚_頭,有句為不少讀者所激賞的譯文:“太晚了,太晚了,在我這一生中,這未免來得太早,也過于匆匆。”語調(diào)低回而傷感。但在原文中,這是一個語氣相當(dāng)短促、色調(diào)相當(dāng)枯冷的句子。(

Tr

è

s vite dans ma vie il a

é

t

é

trop tard.



譯文的感覺與原文出入較大,也許不妨改譯作:“一切都來得很倉促,一開始就已經(jīng)太晚了?!?br />
這樣譯,有點“以短促還其短促,以枯冷還其枯冷”的意思。




感覺不同,用詞的色彩自會不同?!栋ɡ蛉恕分袑懙?br />
elle s'enflammait

à

l'id

é

e de cette taillesi robuste et si

é

l

é

gante...

,我沒有譯作“她淫心蕩漾,按捺不住地想到另一個男子”,我覺得那種譯法強(qiáng)烈的貶義色彩,是原文所沒有的(按照福樓拜的創(chuàng)作原則,他也不會那么寫)。依據(jù)我所感覺到的作者的意思,我把這個句子譯作“她心里像燒著團(tuán)火,如饑似渴地思念著

[

……

]

那副又健壯又優(yōu)雅的身材”。

有的詞很簡單,感覺卻未必簡單。比如,福樓拜寫到愛瑪被羅多爾夫拋棄后,大病一場。養(yǎng)病期間,每天下午坐在窗前凝神發(fā)呆,這時“菜市場頂篷上的積雪,把一抹反光射進(jìn)屋里,白晃晃的,

immobile

,……”最后那個詞,有譯成“雅靜”的(“一片雅靜的白光”),也有譯成“茫?!钡模ā耙黄C5陌坠狻保?,但在我看來,那樣的譯法,似都僅與光線的狀態(tài)有關(guān),而與愛瑪?shù)男膽B(tài)無涉。在我的感覺中,那是一種“以外寫內(nèi)”(即以外在的動作、狀態(tài),來描寫人物的心理)的手法,所以我把

immobile

譯作“凝然不動”。這是我對光線的感覺,也是我對愛瑪心態(tài)的感覺。




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,最后想用拙著《譯邊草》中的一段話,來結(jié)束這個名為“我心目中的翻譯”的漫談:“里爾克曾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:‘你要愛你的寂寞。’我覺得這話就像是對今天的譯者說的。翻譯,寂寞而清苦;但是,能把職業(yè)當(dāng)作事業(yè),能使技術(shù)成為藝術(shù),能在工作中找到樂趣,能從苦中嘗到甜的滋味,又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種幸福呢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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